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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煞 作者:叶兆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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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我在有幸见到中国的用刑残酷以后,首次有了真正的认识。〃哈莫斯在他的报道中感慨万分,〃我见到了中国的地方官员如何审讯他们的罪犯,他们想出了种种意想不到的怪刑法,譬如用竹板敲击罪犯的屁股,直到把罪犯打得不省人事。竹板是一种具有弹性,同时也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刑具,把犯人的裤子剥下来以后,只要打上几板,皮肉顿时开花,几十板子打过以后,大腿上的肉就会一片片飞起来,连血带肉溅得到处都是。如此继续打下去。到后来,大腿上就只能剩下骨头了。〃
哈莫斯始终不太明白的事情,在于既然已经判了罪犯的死刑,既然对罪犯的口供已经毫无兴趣,为什么还要在大堂上如此滥用酷刑。他始终不太明白,罪犯如何才能免于挨打,事实上,无论罪犯回答是或不是,结局都一定是储知县大怒,用力拍打一下惊堂木,然后衙役们大打出手充分施虐。挨打是罪犯的唯一选择,就像用刑是储知县和衙役们的唯一选择一样,哈莫斯由此不得不怀疑酷刑之下,屈打成招的可能性,他不得不怀疑大牢里押着的以胡大少为首的七名罪犯,并不是教案真正的主谋和肇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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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莫斯得到允许,在狱卒的陪同下,去大牢看望七名被判死刑的囚徒。接见时,隔着一扇巨大的铁栅栏,除了为首的胡大少,其他几名囚徒已经被酷刑整治得惊恐万状,听到狱卒的吼声,一个个都乖得像训练过的小狗一样,都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在描述了大牢的恶劣环境之后,哈莫斯在他的报道中写道:〃狱卒蛮不讲理地吼叫着,囚徒们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有那名叫做胡俊瑞的首领,人们又叫他胡大少,表现出了不多的英雄气来,当其他囚徒都垂下眼帘不敢看我的时候,胡俊瑞是唯一对我瞪眼睛的人。他的大而无神的眼睛里,依然流露出一个中国人对他们视之为邪教的洋人的忿恨。显然这是一群知道自己即将被处死的人,末日的阴影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放光。〃
由于天热和密不透风,大牢里洋溢着一股恶臭,即使是猪圈也不过如此。哈莫斯屏住呼吸,打着手势,试图和胡大少说上几句,然而他的尝试很快被证明是种冒险。在哈莫斯的报道中,他只写到了胡大少的态度极不友好,而故意省略了他向自己脸上啐了一口浓痰的事实,虽然死到临头,大牢中的囚徒并不像哈莫斯描写的那么窝囊。事实上,囚徒感到害怕的对象只是好些管理他们的狱卒,一旦意识到自己像胡大少一样做出些激烈的举动,不但不会引起狱卒的喝斥,反而正得到暗暗鼓励以后,他们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他们毫不含糊地用粗话谩骂哈莫斯,对着眼前这位金发碧眼的洋人大做猥亵动作。他们在胡大少的带领下,隔着铁栅栏,解开裤子,掏出尿尿的玩意,一泡泡骚尿向哈莫斯直射过去。在哈莫斯感到哭笑不得的时候,胡大少又喊着老二和杨德兴,把一个木制的粪桶抬到哈莫斯的面前,扑头盖脸地向哈莫斯浇去。
哈莫斯仓皇而去,赶紧回到住所换衣服。几天以后,哈莫斯打算离开梅城的时候,储知县准备了盛宴为哈莫斯送行。在酒席上,哈莫斯就大牢里押着的死囚,又一次向储知县提出疑问。几杯酒下肚,哈莫斯面红耳赤,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他的话,喋喋不休大放厥词。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秋后才能执行死刑,他想知道,作为地方官员,储知县是否有意拖延时间,以便等待来自上峰的特赦命令。哈莫斯一再向储知县说明自己的身份,他一再强调自己只不过是个刚开始工作的年轻记者,他从来不是想要求中国的地方官员做什么,而只是确确实实地想知道储知县究竟打算怎么做。哈莫斯承认他完全能够理解中国人对洋人的仇恨和误解,他相信中国的官方只是迫于西方的压力,才不得不杀几个人做做样子。如果不是因为西方帝国的强大,他哈莫斯也不可能在中国通行无阻,更不能和作为地方官的储知县坐在一起喝酒。他说他感觉得到,在储知县热情的招待和奉承中,其实蕴藏着和大牢里的死囚一样的敌意。
储知县始终不曾明白哈莫斯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频频向哈莫斯举杯致意,一个劲地劝他喝酒。对于将死刑延迟到秋后执行,储知县不但没有一点意见,而且举双手表示赞同。死刑的延期为储知县带来了预想不到的好处。他的办事有成效已经得到了上司的首肯。由于做候补知县许多年,储知县深知自己进一步提升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因此一旦在知县的位置上坐稳了,最现实的办法,就是好好地捞他一笔。三年清知府,十万白花银,谁当官都这样,储知县明白机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死刑在延缓执行,正好为他提供了大把捞钱的机会。哈莫斯在大牢里看到的唯一一位穿长衫的死囚,便是本城举人老爷的公子袁春芳。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这位穿长衫的死囚,显然是读书人的后代,如何也会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就像储知县永远不明白记者这职业意味什么一样,哈莫斯也永远不会明白,储知县这种貌似清廉的地方官员,竟然可以在袁春芳的身上大发横财。中国官场的黑暗远不是一个外国记者就能想象得到,事实上,除了酷刑让人心惊肉跳之外,中国地方官员接受贿赂的巧妙和贪得无厌,同样可以让人瞠目结舌拍手叫绝。
在储知县为哈莫斯举办的告别宴上,哈莫斯有幸见到了储知县上任后,在梅城新娶的姨太太。和已露出老态的储知县相比,姨太太的年龄,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小女儿。晚清官场上的风气正在逐渐变化,内眷不见客的陈规实际上已经没什么人乐意遵守。哈莫斯在那次宴会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一个老得都开始掉牙的中国地方官员,娶了一个长得很古怪的年轻女子。很显然,储知县对自己所纳的新宠言听计从,当储知县硬着头皮试图理解哈莫斯的提问的手势时,长着一对小虎牙的姨太太像看什么怪物似的,看着金发碧眼的哈莫斯。她很不得体地插着话,在年老的丈夫面前挤眉弄眼,一个劲地发嗲。她提出的问题似乎很不恰当,储知县十分尴尬地不断地向她使眼色。
姨太太是朱师爷的二女儿,因为也是姨太太生的,朱师爷并不觉得把女儿嫁给自己的上峰,有任何不妥之处。在梅城,谁都知道朱师爷鲁师爷既是同行也是天敌,二位师爷明争暗斗一直在相互较着劲。自从朱师爷成了储知县的老丈人以后,鲁师爷一蹶不振就此甘拜下风。两人从平起平坐,发展成一个不得不为另一个当小二子跑腿。那朱师爷也不是什么得理不让人的主,鲁师爷已经识了时务,两位师爷化干戈为玉帛,并肩携手沆瀣一气。当师爷的无非一个毛病,都想有机会多弄几个钱,朱师爷和鲁师爷操纵了梅城的诉讼,背后又有储知县撑着腰,很快就实实在在地捞足了一大票。在二位师爷的算计下,真正吃足苦头的是曾经显赫一时的袁举人。就像榨油一样,作为梅城中最有头有脸也是最有油水的人家,由于儿子被列为教案的钦犯,袁举人几乎倾家荡产。他徒劳地把大把大把的银子,流水一般花在保留儿子的性命上,即使到袁春芳被砍头示众,不明真相的袁举人仍然对二位师爷感激涕零。他坚信要不是二位师爷鞍前马后地奔走,他的一家便逃脱不了免于抄没家产和发配充军的恶运。
哈莫斯和浦鲁修教士同一天离开梅城,他们同时搭乘一条去省城的英国炮艇。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出奇地清新,当他们踏上炮艇甲板站在船头的时候,江风呼呼吹过来,甚至都感到了寒意。炎热的夏天并没有结束,一旦到达省城,他们将发现自己又一次钻进了火炉。在旅行中,哈莫斯就如何消除一个西方人在中国人心目中引起的故意问题,和专程去省城为防止在灾民中暴发瘟疫购药的浦鲁修教士,展开了针锋相对的争论。
〃只有上帝才能消除这种天生的仇恨,〃浦鲁修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态度,发表自己的见地,〃如果中国人真知道了上帝的话,这种天生的仇恨,便会随之而去。〃
〃可是中国人真正仇恨的,也许正是我们所要向他们所宣传的上帝。〃哈莫斯不像浦鲁修教士那样对宗教一往情深,他那时候只是一个年轻气盛的职业记者,不仅对传教表示怀疑,而且认为西方在中国的传教活动,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为什么我们的上帝,就一定也是他们的上帝?〃
〃上帝无所不在!〃
汽笛长鸣,他们乘坐的炮艇加足了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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