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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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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脑中轰隆一响,从前若有若无又被自己努力摒弃的念头,一时又都涌到了眼前。他还记得二十年前,二哥看见挂在城门上那个少年美艳又狰狞的头颅,脸色如死人一样煞白。李旦都记得,当日的二哥、即将被废黜太子位的李贤,也是这样攀着自己的手臂,慢慢跪下身去,发出濒死一般时断时续的啜泣。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二哥跟那个少年间龌龊的传闻,与史册上记载的,帝王对娈宠的狎弄不同,那眼泪太烫了,远远超越了狎弄的意义,是让二哥赔上性命的认真。

现在这滚烫的眼泪、这疼到扭曲的神情,一分不差地落在自己儿子身上,这是太过不详的征兆。李旦先是惊怒,他抬起手来,下意识想要打醒儿子,可是他看见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愣了片刻,那只手缓缓回来,替李成器揩去面上几滴泪珠。

李成器爬起来滑下床去,在李旦脚边叩首哭道:“是儿子无耻……儿子死有余辜,爹爹你打死儿子吧!你打死儿子吧!”

李旦在李成器的哭声中整理着自己思绪,直到他那叩首声让他觉得熟悉,他必然是听过、或是经历过这几近的崩溃的祈求,才会在听到那声音时,全身上下都觉得痛楚。他细细去思索,那是二哥求母亲放了赵道生时的叩首声,还是三哥求母亲放了王妃时的叩首声'2',是太平求母亲放了薛绍时的叩首声——还是自己,自己在梦中,求母亲放了刘妃与窦妃时的叩首声?虽然他从没有开口过,可是在他无数次梦里,他也如兄长妹妹们一样,叩头出血,为了自己所依恋的,做最绝望最软弱的努力。

他们都失败了,从此后拖着残缺的半条性命活着,这残缺如厌胜的诅咒般,烙在他们李家人身上。是不是现在又轮到凤奴,来体会着残缺了?李旦在这叩首之声中万箭穿心,他弯下腰去握住儿子肩膀,手指抚摸着他已经淤青的额头,叹道:“凤奴,这十几年,爹爹见不到你时,就宽慰自己,有花奴在你身边,你大概会快活些,我没想到,是这个样子……你这半生被我连累,受的苦太多了,眼下这片刻平安已是难得,爹爹也不知能保你这平安多久……”他似被这念头堵得难受,唤了口气,才接着道:“我此生的愿望,就是再也不要碰那个位子,看着你和成义、隆基、隆范、隆业过得快活些。声名与你我,并无多大意思,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你们不要虑及我,只要你们能快活些就好……”

李旦一边说,一边将已经瘫软的儿子扶上床去,他亲自起身去热水中摆了手巾,先为他擦了脸,又浸了冷水拧干,敷在他额头上。他进进出出地忙碌,做着此生从没有做过,又是天下父母最平常的事。他望向儿子的目光温和宽容,与天下的父母,乃至老马望着小马的眼神都相同,那是无论儿子犯了什么过错,他在懂得前,就已经先原谅了他。

薛崇简被母亲拘在家中五日,急得心中出火两眼望穿,终于寻得了机会捆翻了守卫,翻墙出去,先在一个朋友家中藏了半夜。清晨时,便让人去给武延基武崇训等人送信,约他们在建春门外相见。武崇训武延基带着人来到建春门外,薛崇简早已依着马背等候,武崇训稍稍一愣:“怎么就你一个人?”薛崇简懒洋洋一笑,走过来道:“我只找你俩,又不是打狼,带那么多人作甚?”

武崇训与薛崇简从小到大打得架扳指头也数不过来了,倒也甚是爽快,跳下马来摘下幞头一扔,将袍子撩起别在腰间,对武延基道:“我来,二弟你做评判。”薛崇简的目光平静冷淡,他抬手指着武崇训与武延基道:“你们两个,一起来。”

家中跑了薛崇简,太平最先想到的便是派人到别墅中寻找。李成器的杖伤已无妨碍,亲自起身听了那人禀报,忍不住莞尔,他知道薛崇简去了哪里,从小到大,他都在保护自己,不容自己受半点委屈。

李成器送走了那人,便吩咐家奴预备热汤沐浴。因是冬日,奴婢们将水烧得偏热了些,一桶桶用干百合煎成的香汤倾入池中,满室水雾缭绕不辨人面目。李成器在这隐蔽的烟水中稍稍觉得安稳了些,他遣退了奴婢,自己脱下衣衫,将从医官那里要来的一些物事放在石盘中,一步步走进汤池。

烫人的热水浸到臀腿处,激得尚未痊可的旧伤肿胀的灼痛。他攀着池边的石莲花,咬紧牙关忍受,渐渐的,痛楚变得麻木了些,转为通身一片倦怠舒适的酸软。李成器定了定神,拿起那只小小竹筒,他的手抖的厉害,可是他心中却是一片光风霁月的平静。

薛崇简沙场归来,便直奔李成器院中,阿萝正在外间做针线,抬头一看薛崇简,数处衣裳都撕破了,直比那日还要狼狈,不由惊讶笑道:“您这是翻墙翻出一身幌子么?”薛崇简笑着在她脸上扭了一把,道:“表哥呢?”阿萝道:“殿下在暖阁内歇息——哦,殿下说了,你要来了,进去见他就是。”

薛崇简听到这句话,心中十分欢喜,快步奔入暖阁,叫道:“表哥!你的伤怎样了?我昨晚才逃出来,今早去替你教训了那两个混账东西……”他闯进暖阁,一股暖风带着微甜的香气直扑而来,倒冲得他一愣,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室内一片暖洋洋的静谧,只有熏笼中的炭火轻轻爆出一两个炭花。

薛崇简轻声唤道:“表哥?”他蹑着步子向床榻走去,也不知为何,明明没有风,那绣着缠枝丁香纹的罗帐却似在他眼前微微晃动。他在室内并未看到香薰香球之属,却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股厚重甜腻的香气来,沁入他周身毛孔,沁入他肺腑,让他连抬手时,都觉得手臂上有些酥软。

薛崇简揭起罗帏时,心跳不可遏制地快起来,他只觉得入梦了一般,这帘子揭开,就会有美妙至极或可怕至极的物事。他心里有隐隐的恐惧,只是这恐惧也阻止不了他去探求这谜底,哪怕里头是一道深渊,他也只能踊身跃下。

罗帏揭开,露出一围关闭的云母屏风,微微透出那一侧山水飘渺的图画。薛崇简拉了一下,纹丝不动,机隼从里头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1' 晋?王嘉《拾遗记?五?前汉?上》:“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尤著衣枕,历月不歇。帝弥思求,终不复见,涕泣洽席,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

'2'李显先娶他的姑母常乐公主的女儿,赵氏为妃,后来赵氏被武则天拘禁起来病饿而死,李显才复立韦氏为王妃。

我还是把床单拖到了下章……




51

51、五十、罗襦宝带为君解 。。。 
 
 
薛崇简怔了怔,扒在屏风的交关处,朝里探看。狭窄的缝隙中,似看见李成器一抹白色背影,心下稍稍一松,抬手想敲屏风,却又停住。他只觉今日暖阁中有些奇异之处,是屋子四角压着满地大红氍毹的金狮子们看起来更驯良了些?是屋子正中缠枝芍药熏笼看起来更繁茂了些?还是哪里的熏香投得太足了些?含香带暖的怡荡轻烟,似要将他的身子托了起来。他在朦胧中诧异,今日明明没有饮酒,为什么心中有些微醺的迟钝呢?

他想了一阵,还是在那云母屏风上轻扣了几下,叫道:“表哥。”他不敢唐突,静谧中他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声音,好比那勾住罗帏的金钩,微微摇摆,正在与屏风相撞;好比铜漏中的水悠然如春雨般地一滴滴落下,提醒他时间如此心平气和地过去;好比他越来越快的心跳。

里边李成器并未答话,薛崇简笑道:“表哥,我教训了他们,来跟你赔罪了。你要打要罚,也要先开了门不是?”他侧耳倾听,里头仍然悄无声息,李成器连身都不曾翻一个。他闷站了一会儿,试着摇了摇那一副屏风,见安放的倒也牢靠,便去窗下搬来一个高足椅,笑道:“表哥,你不开门,我只好照旧了。”

薛崇简将高椅安置在床边,仍怕不够高,又加了一张小胡床,方脱了靴子踏上去,攀在上头朝里一望,果见李成器侧身向壁而卧。绣了合欢鸂鶒的紫霞绮罗被盖到他胸口处,半个身子和两条手臂都露在外头。他脚头的妆案上放置了一盏银釭,玫瑰色的细纱隆着一簇小小火苗,将朝霞一般的暖光轻轻投射在李成器身上,将他一身白丝中衣映照得如清晨的澄澄水波。一道宝光顺着那水波流淌下来,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姣好的身躯。

不知怎得,薛崇简的心跳竟是陡然停了一刻。那屏风也不过一人高,可是这么从上朝下望去,竟有如临悬崖的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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