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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宁抖开衣服,是白色织银暗纹的越绫长袍和银纱绣团花的半臂,式样只比女装略简洁些。这一身衣服是很漂亮,可是穿在男人身上,当真是雌雄莫辩。除了倡优,正经人谁会穿这个!要他穿这身衣服在朝臣、使节面前弹琴,根本是出他的丑。
皇後最近被冷落,大概是心气难平,拿他泄愤。
秋宁自嘲地一笑,道:“皇後看得起我。什麽时候都惦记著。”
长生眼尖,看见他嘴角上的一点血迹,惊道:“师傅你吐血了?”
秋宁无所谓地道:“无事。取我的琴来。”
长生站著不动,期期艾艾地道:“师傅……你让忠叔看看嘛。”
秋宁哄孩子似地对他道:“我真的没事。快去取琴,我还要出去……我办完事再让忠叔看,好不好?”
长生不情不愿地把琴交给秋宁,担忧地看著他出去。
秋宁抱著琴回到柳林,找了个离怀良祠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一边弹琴一边唱一曲《采桑子》:
“冰轮寒光飞琼宇,君在谁边?君在谁边?几回梦醒终不眠。
红绡香冷残烛灭,情断长天,情断长天,又垂清泪动琴弦。”
……
忧伤的歌声在夜色中飘荡,犹如残花落地,撒一地惘然。
怀良祠里的呓语哭泣停住了,变成一片深沈的静默。
常贵悄悄赞叹道:“秋公公啊,是他太了解皇上还是他的手段太好……厉害!”
小万子不解道:“他有什麽手段,不就是弹琴唱曲?”
常贵弹了他一个爆栗,“笨!你不知道皇上最吃这一套吗?今晚皇上一定是留宿妙音阁,等酒一醒,见秋公公被打了,说不定还会有赏赐,圣宠更不用说了。宫里哪位娘娘能像他这般拢住皇上的心?”
小万子揉著额头道:“哦!难怪皇上那麽喜欢他。不过,他那些手段,我们也学不来啊。”
常贵深以为然道:“嗯。我们还是安心当好差是正经。”
秋宁唱累了,倚在柳树旁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忽然身子一轻,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墨钦身上还有浓重的酒味,神智倒是清醒了不少。
“钦郎……”
墨钦低下头看著他,道:“大半夜的不去睡觉,受凉了怎麽办?”
秋宁贴在他胸前轻声道:“我想陪钦郎。”
墨钦抱他的手紧了紧,“又犯傻。”
回到妙音阁时,刘御医早已坐在屋里。大概是墨钦想起自己打了秋宁,把他叫来给秋宁看伤。
墨钦盯著秋宁胸前一片青紫,眉头紧攒,神色变换不定。等刘御医退下後,亲自给秋宁擦药。
秋宁按住他的手,道:“我自己来。”
墨钦不说话,抽出手固执地继续擦药。
两人沈默了一会儿,秋宁小声道:“我从来没有希望忠勇侯死。他那般人才,我只有敬仰,不敢有别的心思。”
墨钦脸色沈郁,显然不想提木良,淡淡道:“朕喝多了些,你不要多想。”
擦完药,秋宁服侍墨钦洗漱好,和他一起躺到床上。
秋宁靠在墨钦肩上,轻抚他的脸颊,郁郁道:“钦郎,媚儿但愿能替你分担一分心事,也是好的。”
墨钦闭著眼,搂了搂他的肩,只道:“睡吧。明天还要忙。”
他听到秋宁轻叹一声,像小动物般缩在他胸口,乖乖不动了。
天圣节那天,皇城中张灯结彩,各处亭台楼阁乃至花卉树木都精心装饰,端的是玉宫梵宇锦绣宫阙,尽显皇家非凡气势。
墨钦登基以来,勤俭治国,往日帝後生辰不过是在後宫摆家宴庆贺而已。今年如此排场,也是想显示一下国家的富足强盛。宫人们多年未见这般热闹景象,又得了多於往年的赏赐,个个脸上挂著喜悦的笑容。让肃穆的皇城也变得欢乐起来。
帝後率文武百官祭天,接受各国使节朝贺。之後在太平湖的邀月阁大宴群臣。
邀月阁三面临水,花木环绕。夜幕降临後,更是湖光灯影,丝竹盈耳,恍若人间仙境。
秋宁穿上那套不男不女的衣服,施施然踏月而来,衣袂荡起的光晕好似怒放的花朵,将他包围其中。飘渺如星河间的流云,明丽如暗夜里的优昙。
他悠悠穿过无数惊叹、赞赏、鄙夷、嫉妒的目光,踏上搭在水中的琴台。
步随云同样一身白衣,悠然而立。见到秋宁时,他眸光一亮,随即皱了皱眉头。他似乎不喜欢秋宁这身打扮。
秋宁心里稍稍好过一点儿。──也许,自己,在他眼中,还是有些不同吧。
在杯盏交错之中,《江山赋》的调子徐徐响起,琴台下的彩衣宫女翩翩起舞。
悠扬的曲调,在秋宁的指尖和步随云唇边流泻而出,错落的灯光似乎都黯淡下去,月色中只余一泓清水忽明忽昧。
虽然之前演练过多次,还是没想到两人的配合如此默契。
秋宁不由侧头看了步随云一眼。
他的眼,异常明亮,幽幽含情,满是溺死人的温柔。秋宁竟生出世上原只有他们俩人的错觉
音乐盖过了满场的喧声,陆震停住了手中的酒杯。死死地盯著弹琴的秋宁!
高台上专注在琴曲之中的身影,飘逸得像是随时要御风而去。
曾经在胯下承欢的少年,如今相隔如此遥远,他连再一次牵起他的手都已经不可能。
或许穷尽他此生的时间,也只能这样隔著重重的人影,远远地看著他。
陆震被这样的心绪击溃,手中的酒杯砰然落地,摔了个粉碎。
“陆将军?”旁边的大臣惊奇地看向他。
陆震醒过神来,擦了擦手,道:“陆某喝多了些。”
大臣了然点头,挤挤眼睛笑道:“秋媚音果然是尤物。可惜是阉人,要是女子的话,呵呵……”他以为陆震是为秋宁的美色所惑,失了仪态。
陆震扶著额角站起来道:“陆某出去走走散一下酒气。”
曲毕,步、秋二人向帝後行过礼,秋宁独自离开邀月阁去换掉这身让他不舒服的衣服。
花荫中忽然闪出一人挡住他的去路。
秋宁看清是陆震,淡漠地道:“陆将军有何事?”
陆震沈著脸上前一步,阴测测地道:“秋公公?还是该叫水邱公公?”
秋宁并不躲闪,淡淡道:“陆将军喝多了吧?”
陆震伸手把他扯进怀里,捏住他的下巴道:“你少装傻!信不信我揭了你的身份,和你干的那些勾当?”
秋宁静静地看著他,目光闪烁不定,“你待如何?”
“我要你乖乖地听话。”陆震俯下头去吻秋宁。
没碰到秋宁,却被一支锋利如匕首的发簪抵在喉间。
秋宁冷笑道:“你说的那些,有什麽证据?人证还是物证?空口无凭,皇上会信你麽?”
秋宁挣脱陆震的怀抱,手上稍稍用力,发簪尖端刺进了陆震的皮肤,有血珠冒出来,“我警告你,莫要再来骚扰我!否则,我就告诉陛下你调戏我……你可是才升了官,也不想仕途被影响吧?”
陆震目光阴鸷地瞪著秋宁,道:“你说我调戏你,有何凭据?”
这时从後面传来一阵清越的笑声。
步随云缓步踱来,一脸为难道:“真是不巧,出来散步,却碰到陆将军酒醉调戏秋公公……这事该不该禀报陛下?唉……”说完还很纠结地揉著额角。
陆震挑起眉毛,双眼微微眯起,似乎下一刻就要拨刀。
步随云迎著他的视线,依然一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的表情。
陆震推开秋宁的手,恨恨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开了。
步随云走到秋宁面前拿下他手里的发簪,摇头道:“如此美人,拿这东西真是不美。”
秋宁瞪著他道:“你怎麽跟来了?”
步随云讶然道:“我只是出来散步啊。”
两人眼对眼地瞪了片刻,步随云往前一扑,把秋宁抱了个满怀,嘟囔道:“我喝多了。头好晕。”
秋宁挣扎著推他,咬牙道:“你根本没喝酒,头晕什麽!”
步随云委屈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阿宁好狠心。”
秋宁挣不脱,低声骂道:“无赖!”
步随云有些迷醉地道:“让我再抱你一会……要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弹琴,多好。”
不知是这句话、还是步随云怀中的温暖,触动了秋宁。他停下动作,静静地任步随云抱著,眼里有些酸涩。
过了一息,步随云在他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後放开手,悄声道:“你的小跟班来了。”
同时响起长生的声音:“师傅、师傅……”
步随云转身朝邀月阁走去。走了两步,他转过头,郑重地对秋宁道:“阿宁,你要等我。”
秋宁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想著他的那句话,一片茫然。
、倾国太监(十六)春狩局
四月的西山皇家猎场,莺飞草长,暖风醺然。蛰伏了一个冬季的小动物纷纷跑出洞穴,在茂密的草地上打滚,在幽深的树林中畅游。
可惜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嚣打破了西山的静谧。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猎场的观鹰台四周搭帐篷围幔城,马嘶犬吠,旌旗飘振,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