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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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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死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曹操实在无法理解,品读起来。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

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

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看完这首诗曹操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孔融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失误在何处,还仅仅停留在“言多令事败”“谗邪害公正”的层面,对曹氏代汉的企图只字不提,是他太单纯,还是根本对曹操不屑一顾呢?而他面对死亡又那么坦然,“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没有悲苦愤恨,有的只是慷慨。

曹操扔下这首诗,信手在箱子里翻找,发现许多是抄录的书信,给王修的、给邴原的、给张纮的,其中辞句颇令人感慨:“曹公辅政,思贤并立。策书屡下,殷勤款至。”“余嘉乃勋,应乃懿德,用升玺于王庭,其可辞乎?”“根矩(邴原,字根矩),根矩,可以来矣!”十几年间,孔融一直在为朝廷招贤纳士,这也等于帮曹操。应当承认孔融在清流中名望比曹操高得多,有不少人是看着孔融的面子才到许都的。费尽心力最后却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与卸磨杀驴何异?曹操原以为天下将定,孔融没有利用价值了,没想到吃了这么惨痛的一场败仗。孔融死了,以后谁还能帮他网罗名士?谁还敢来?

曹操不住捏着眉头,越发觉得处死孔融过于草率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外面传来曹纯的禀奏声:“主公,两位公子求见。”说罢不等曹操发话,推开门让他们进来——曹丕、曹植各捧着一个食盒凑到他面前:“父亲辛劳至夜保重身体,进些东西吧。”

“嗯。”曹操没精打采地看着他们,“我吃不下!”

曹丕满面春风奉上食盒:“这鲍羹是孩子吩咐庖人做的,天冷夜深,喝完早些歇息吧。”

曹植手捧的东西却不一样:“孩儿与身边的仆僮亲手做的娇耳,里面是羊肉,最能驱寒。”

曹操看着这两样不同的膳食,又抬头看看两个儿子——满脸恭顺,不卑不亢,自从曹冲死后日日来身边侍奉,时时刻刻这么殷勤,难道真的仅仅是父子天性?

“放到一边,等我想吃的时候再用吧……你们出去。”

两位公子都说着温存的话:“父亲多多保重身体,孩儿见父亲日渐消瘦,心中实是……”

“为父有事,你们快出去吧。”曹操又扬了扬手。

曹丕、曹植不敢多言,施礼退了出去。曹操看着俩儿子的背影,总觉得他们在偷笑,曹冲之死固然是命运使然,可他们的机会也随之到来了,难道弟弟的死对他们而言不是件好事吗?

其实何止曹操,连董昭、曹纯都在忐忑——曹冲死了,轮到他俩出头了,一个身居长子,一个才华横溢,各有一帮亲信朋友,两人要是争起来,恐怕整个朝廷的人都要考虑前程各自择主,一场夺嫡之战似乎已经开始了。

曹操这会儿不敢多想,也没心情去想,努力排遣着心头忧虑,继续翻弄遗物,不经意间发现几份卷册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绢帛。董昭一见此绢劈手抢过:“此物与丞相无碍。”

素来谨小慎微的董昭竟敢从他手里抢东西,曹操更觉诧异:“你看过了?那是什么?拿来……”

董昭强笑道:“不过是首诗,不看也罢。”

“拿来!”

“丞相不必看了。”

“拿来!”

眼见曹操目露凶光,董昭还是胆怯了,战战兢兢递回他手里,却喃喃道:“前些年孔融侍妾产下一子,恰逢他随客远行,那孩子未足周年就死了,孔融连面都没见着,给儿子写的悼亡诗……您别看了。”

曹操本已恚怒,听他解释才知也是一番好意,淡淡道:“你怕我见诗生情?我还没那么脆弱……”说罢展开就读。

〖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

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

闻子不可见,日已潜光辉。

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

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

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

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

人生图嗣息,尔死我念追。

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

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曹操默念着这两句,不知不觉竟出了神,“冲儿……我苦命的儿啊……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霎时间,曹操被这首诗击倒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当朝丞相,就是世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虽然他杀了孔融,但孔融却没有败,眼前这首诗仿佛化作一把利刃,刺进他的软肋,狠狠剜他的心。曹操可以践踏孔融的生命,却不能泯灭桀骜不驯的精神,更不能抹杀孔融的绝代文采。落败的是曹操自己,败得体无完肤泣涕横流。想至此处,不觉泪湿衣襟。

董昭与曹纯眼睁睁看他哭儿子,不知此等家事该如何劝解。曹操泣涕多时拭去眼泪,把那绢帛往箱子里一丢,顺手将箱盖狠狠扣上,莫说再往下看,连这箱子都不敢再碰一下了:“把脂习带过来。”

不多时太医令脂习就被士兵推搡进来。脂习表字元升,年近六旬,灵帝中平年间入仕,虽然官职不大,也算老臣了。此刻他披头散发,身披枷锁,这副架势从许都解到谯县,早累得一瘸一拐,但精神还算不错——卢洪倒是谨遵曹操之命,好吃好喝供着,也没动刑,就等着让曹操亲自折磨呢。

可曹操的想法已经变了:“赦他的罪,松绑吧!”

曹纯亲自动手,为脂习解开绑绳,卸掉枷锁。这玩意十好几斤,就是不动刑,戴上也够受的,脖子肩膀都是一条条血印。他重获自由却不谢恩,扑倒在地号啕大哭:“丞相!孔文举冤枉!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您一再广求贤才,岂能因言而置人于死地?冤啊……呜呜呜……”

曹操只是木然点头:“一令逆,则百令失。一恶施,则百恶结。老夫……”孔融杀错了,华佗杀错了,许攸也杀错了,这几年犯的错还数得过来吗?曹操俯身摸着脂习伤痕累累的肩头,“元升,你是个重情重义慷慨之人,难怪孔文举视你为知己。委屈你了。”

脂习闻听此言越发唏嘘——孔融蒙冤之际,多少自诩汉室忠臣的朝廷大员缄口不言?一个六百石的小官敢出来冒死盗尸,何等勇烈。

“你把孔文举的尸首藏在哪儿了?”

卢洪那帮爪牙逼问了无数次,脂习就是咬定钢牙不说,现在曹操又亲自相问,脂习警觉起来,戛然收住悲声,迸出充满敌意的眼光:“你、你还要如何?”

“我要重新为他下葬。”

“此话当真?”脂习都不敢相信他的话了。

曹操没有再答复,只是闭着眼睛不住地点头。

脂习这才安心:“他的尸首就埋在许都城外东土桥下。”

曹操不禁敬佩——好个脂元升,原来就藏在许都眼皮底下。东土桥就在城门外,可是越近越没人想得到。不对,许都车水马龙,焉能无人察觉?或许有人知道了也不举报,大家都知孔融冤,没人跟自己一条心……想至此曹操不寒而栗,马上补过:“元升,文举一家已经没人了,安葬的事我就交给你办。拨你一百斛粮食,你去招募民夫,将他尸骨迁回原籍安葬。”

脂习重重叩了个头,又忍不住哭泣起来。那哭声凄凄惨惨,曹操越听越难受,恍恍惚惚间感觉这不仅是他一人在哭,而是被他冤杀的人和殒命疆场的无数厉鬼在一并哭泣。“不要哭了,百斛之粮肯定有结余,剩下的也不必上缴,就当我送给你的。以后我还要给你升官,表彰侠义之举。你别哭了,别哭了……”说到最后,曹操的口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乞求的意味。

董昭朝曹纯使个眼色,曹纯会意,赶紧把脂习搀起来,连哄带劝把他送出去。曹操长出口气,晃晃悠悠踱至榻边,疲惫地倚着靠垫。董昭见曹操似乎要休息,理当告辞回去,但还有件事没禀奏,他袖子里揣着一封卷轴,本打算请曹操过目,现在这种情形他又有些拿不准主意了,该不该拿出来呢?

就在犹豫之际,外面有人说话:“启禀丞相,凉州密使求见!”

曹操听见了,却没立刻答复,合上眼睛顿了片刻才道:“哪一部的使者?公职还是私属?”凉州各部割据有十几支,韩遂与马腾不过是势力最大的,他们虽名义上归附朝廷,但还有极大的独立性,另外朝廷也派了刺史邯郸商以及几个郡县官员。鱼龙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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