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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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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先生最能领略这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如果说司猗纹用一个“白话”能使达先生站起来给她个倒背手,那么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足可使他对司猗纹做出个随心所欲了。那白眼不就是飞眼儿么?那“去去去”就是“来来来”,就是一个……一个暗示。然而饱经风尘的达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于是达先生做个“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就像在告诉司猗纹:你不是说去去去吗?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这工夫你心里就没有缺欠?你心里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达先生坐回原处,司猗纹也刹住自己。她想到刚才自己或许有些失态,给这个小老头看了热闹。就你?司猗纹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宁”戏是编不下去了,但达先生那些假设的唱段却真的鼓动起司猗纹,她决定把这一大胆设想汇报给罗大妈。达先生说的那些蹦蹦儿目前虽不是样板,在他们刚才的切磋中司猗纹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戏变“板儿”前都得有个酝酿过程、成熟阶段。你这边先偷着演着,江青同志那么一发现,离样板不就近多了么。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儿唱列宁上边不干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认——没个不知道。自古以来这举国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边没个不知道。那么改编、抢先,让响勺抢个先、上个“板儿”不见得就是空想。当然这已不再是司猗纹的几句清唱就能解决的问题。就在达先生跟司猗纹白话的时候,司猗纹已酝酿出一个庞大的计划:她非和达先生干一个整出不可。列宁就让达先生演,一化妆活脱儿;胡琴好找;让街道上那个守摊的秘书演布哈林;让罗大妈来个打黑枪的卡普兰;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妇目前一时无人。大旗演瓦西里太肉头,让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妇竹西准不干。
达先生看出司猗纹精神不对劲儿,还以为是刚才他那没深没浅伤害了司猗纹。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纹却猛然给他亮出了自己的酝酿。达先生也跟着来了个彻底的激动、激动的彻底,但对于他是否要扮列宁他还持保留态度。最后他同意司猗纹的下一步计划:两人就伴儿去找罗大妈。
司猗纹镇静了一下自己,又嘱咐达先生不要慌张,见到罗大妈他不必多话,只做个帮腔即可。
他们就伴儿走出南屋,就伴儿来到北屋廊下。罗大妈在廊上迎接了他们,连台阶都没让他们上。
“哟,您这儿忙着哪,罗大妈。”司猗纹在家里都这么称呼罗主任,她觉得这种称呼最具邻里气氛。
罗大妈耷拉着眼皮站着择米,手在一只小盆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把捡出的小石头子儿向廊下扔。
“是这么回事。”司猗纹说。
“我听见你们那事儿了。”罗大妈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们俩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宁长、列宁短的么。”
“那是说戏。”达先生帮腔。
“知道是戏。戏就活该那么编呀?糟改!那是俺们无产阶级的大导师。”罗大妈给他们摆出了列宁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和他俩的距离。
“也不是凭空。”司猗纹说。局面出乎预料,可话一出口,就得说下去,“是达先生从同院儿听来的。”
“是我听来的。”达先生插话。
“我是说评剧能演,咱们京剧为什么不试试?并非正式——要不怎么说得先向街道汇报啊。”司猗纹说。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不就演了两天戏。”罗大妈说。
“是两天。”达先生说,对司猗纹挺够哥儿们。
“两天就值当这模样儿?俺没见过。是怎么学习的,知道斗争新动向不,口安?我先给你们个信儿,以后你们上不上街道,我们还得商量。”罗大妈说完转身回屋,把司猗纹和达先生晾在当院。
达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纹,意思说:怎么办?就这么晾下去,还是扭头走?司猗纹不说也不动。她早已觉出罗大妈态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们的“戏”激恼了罗大妈,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为什么她非说还“上不上街道?”这早已不是问题的问题好像又成了问题。运动以来她第一争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是她被时代的一个确认。为了保住这个确认她本想迈上台阶追上罗大妈,把刚才的一切说成是他们的一时冲动。但当她就要迈步时,北屋又传来了罗大妈更直接更吓人唬啦的语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争着抢着装扮列宁。不如好好想想自个儿的事,省得到时候哭天怨地的。这眉来眼去的,咱街道不容这个。”
从已经翻脸的罗大妈的声音里,司猗纹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到哪个时候?司猗纹虽不可能了解,但她知道,既是时候就是个时候,不是个好时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48
司猗纹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还挨着炉子,炉前还是那个簸箕,簸箕里有一把光秃秃的小枣核,小锅歪在桌上。
此时,司猗纹看不见这枣核、这小锅,她像个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寻找她的床。她摸到了床,没脱鞋就投入了这床的怀抱。她觉得现在只有找到这张伴过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归宿。这张床如同一个最忠于她的老仆,能接纳她的一切苦难。
发现杌凳、空锅、枣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里那个当过女皇之后的老太婆。鱼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荣华富贵,她面前又剩下那个木房子和空木盆。
从前眉眉觉得鱼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坏。鱼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么她给什么;老太婆坏就坏在凶狠、贪婪,想起什么要什么。后来她喜欢这故事,却又觉得老太婆并不怎么坏,鱼娘娘也并不怎么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怜,一脸皱纹一双干手,守着一个破木盆。鱼娘娘假装大方,人家要什么她给什么,过后却又给人收回去。至于那个老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怜的。
一头倒在床上连鞋都顾不得脱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达先生像那个老头,可达先生有一颗小小的污点。故事里那个老头没有污点。
眉眉想起这个故事,才觉得婆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怜过。虽然她最不愿意婆婆和达先生整天吃枣唱戏,但他们唱的是样板戏,也是街道上给的任务,罗大妈不是也高兴得上蹿下跳么。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还联系以后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对婆婆是多么重要。她站在床前,看见婆婆那双半新的蓝呢子棉鞋直接在床单上蹭,鞋底上就有刚才从院里沾回的泥土和罗家的烂白菜帮子,她一阵心酸。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连鞋都顾不得脱就一头撞到床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脱掉棉鞋,又拉过棉被给婆婆盖好,掖好,然后就坐在自己的床边发愣。
小玮和宝妹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家,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后又互相看看。她们分明在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们吃完枣出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那个老头和婆婆说得那么热闹,怎么我们从外边回来,老头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发起愣来。小玮走到姐姐跟前,不说话,询问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声让她们去里屋玩。小玮和宝妹遗憾地互相看看,听话地去了里屋。
北屋传来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发现已是中午。婆婆已经躺倒,那么午饭必得由她自作主张了。眉眉很少做饭,这种细活儿一向由婆婆承担,只待万不得已——比如现在,眉眉才参与。但眉眉对于烹调的敏感却是极富天资的,如同她对绘制领袖像的感觉一样,她能感觉到婆婆手下的饭菜是如何演变出来的,她一做就像那么个样。她这无师自通有时连婆婆也暗自惊异,但婆婆从不当面夸她,还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出眉眉烹调的问题;哪些是属于火候不当,哪些是属于刀功。“生葱熟蒜,热锅温油”,这是婆婆的烹调口诀之一。待到眉眉请婆婆对这八个字做解释时,婆婆却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实眉眉从对婆婆操作的观察中早已了解了大概,热锅、温油是告诉你,任何生料下锅炒,油都不要烧到十成熟,但锅先得烧热,那是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锅。至于生葱熟蒜,连婆婆也很少运用,眉眉自然就糊涂着。她常想这仿佛是热锅温油四个字的对应,也许并无实际意义。眉眉真正了解生葱熟蒜的含义是许多年以后的事,那时她才明白,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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