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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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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有,为什么没有?我这就指给你看。”叶龙北说完抱起一只鸡,捋起它眼睛旁边的短毛,一只豆大的小孔便显露出来。眉眉凑过来,清楚地看见了那小孔。
“记住,鸡的耳朵是隐蔽的。”叶龙北说,“可这不意味着它不灵敏。就像导体和半导体,开始人们还以为半导体绝对赶不上导体的灵敏度呢。结果怎么样?可我不是研究自然科学的,自然科学好玩不好看。也许有一天你一定要问我什么才好看,可惜到目前连人类学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很多很多。比如飞吧,飞就很好看。”
有几只麻雀被叶龙北信手从鸡群中轰了起来。
“你看,”他指着空中,“你注意一下它们的翅膀,有多美,一种运动中的高度平衡,因为那是飞翔。飞翔是很美,可鸟的翅膀本身的美并不亚于它的飞翔呀。我还是要说飞翔是美的。”
叶龙北的话对于眉眉实在就像一个谜团。这谜团近似于胡说,然而这谜团这胡说使她不能平静,这和她每天对于那些语录的选择形成了对比。当她选择语录时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世间的是非都规定在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里。小本子能明确告诉你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什么时候要像“绣花”,什么时候要用“暴动”。而叶龙北的胡言乱语却能顷刻打乱她心中的清晰。晚上只要她一闭眼便是黑鸡白鸡和鸟的飞翔,她回忆着那一只只鸡的形象,对比着她们在不同时候的不同脸色,还有她们的耳朵。她希望那只不下蛋的鸡能赶快为她的同类做出姿态,为什么她不能下蛋?她一定会,那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对,一点不错,她的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有一天眉眉正在院里偷偷观察那只不下蛋的鸡,叶龙北突然在她身后说。眉眉吓了一跳,因为叶龙北正说着她的心思。他那低沉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她镇静住自己。
“世界上没有一条直线。”叶龙北说。
“您是说鸡不下蛋?”眉眉问。
“一样,什么都一样。鸡下蛋是这样,一切自然现象也是这样。”叶龙北说。
“那,砖缝不是很直吗?”眉眉指着方砖院子说。
“你大错特错了,每条砖缝都有数不清的自然弯曲。”叶龙北说。
“那尺子画出的线呢?”眉眉问。
“问题就更大了。又有什么绝对的直造出一把绝对直的尺子来呢?”
“最直最直的纸边呢?”
“你可以拿到放大镜下去观察。”叶龙北做了一个果断、肯定的手势,“不,直线只在观念里存在,比如你今天要去上海,比如你要飞上哪个星球,这才是观念中的直线。你懂吗?”
眉眉摇摇头。
“观念”对于眉眉的遥远使叶龙北暂时停止了这番论述,但是没过两天他就又对她讲起关于曲线的一切了。
叶龙北对眉眉的一切论述也许并不是为了她的听懂,他只是要她听。后来当他发现眉眉的听也不是为了懂,只是为了听时,他放下心来。他觉得在这里他终究又找到久违了的言论倾泻源泉。
一切言论的产生都是以使人听懂运用为目的,但世间一切言论到底又有多少人听懂呢?如果言论是大海,那“懂”不过是海中一粟。然而人们还是讲着听着,讲与听都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充盈,讲与听都是一种象征。
叶龙北的讲也是一种象征,那实在是自己讲给自己的灵魂听。南屋那个手上常常裂着小口子的正呼吸着宇宙的小女孩,仿佛就是他自己那肉眼可见的充盈着骨血的灵魂。
司猗纹每每听见叶龙北对眉眉的种种奇谈怪论,便想起他从她身上绕过去的那股眼光。这时的司猗纹会更加气恼。她觉得叶龙北敢于开口大模大样地同眉眉说话,实际是对司猗纹的不恭敬。对于不恭敬的他,司猗纹用不着筛选自己的言辞就可泼给他任何言语。她可以用指桑骂槐、声东击西的办法,去回敬这个连早请示都没资格参加的、只知道研究鸡屁股的瘦棍子一般的男人。于是在司猗纹眼里鸡也成了人间的邪恶,如同蛇的毒汁、虎豹的利爪、鸡的——被叶龙北研究。
“眉眉!”司猗纹在屋里高声呼唤,“还不回来,没听说正流行大脑炎哪!”
有时司猗纹故意和罗大妈边走边说:“最高指示说得好,在拿枪的敌人消灭后,这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有时司猗纹还会故意在指桑骂槐里加上一点市井气,她觉得这样更解恨:“什么东西!”她冲着西屋窗户说,“老鼠咬茶壶——满嘴的瓷(词)儿。”
叶龙北对司猗纹泼给他的言语却不加任何品评,他想,一种自卫吧,一种无须还击的自卫。
眉眉涨红着脸回到屋来,坐在床上不动。司猗纹明显地感到,眉眉的红脸并不是心虚的羞怯,而是比司猗纹还要恼怒的恼怒。她预感到终有一天这恼怒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34
每天,眉眉还是认真完成着对于语录的选择,认真完成着对于大旗的等待。早晨,她站在枣树下尽量不看脚下鸡的追赶和啄食,不去思想那些直线和曲线,一切都如同过去,她率领起众人。大旗在她身后一身油墨味儿,他不时带给她一张“特大喜讯”。
单是一张“特大喜讯”,可能不会引起司猗纹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着那“特大喜讯”,眉眉又不断接到大旗的其他馈赠了——如果那“喜讯”就是馈赠了话。那也许是一张高举着红灯的李铁梅和李奶奶,也许是一张被射进山洞的阳光照耀着的大春和喜儿。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提壶倒茶的阿庆嫂……这些早已为人熟知的形象并不珍奇,他们是全民的榜样,也是全民共用的装饰。在大旗和眉眉之间,这馈赠的意义远在榜样和装饰之外。这是馈赠,却不能说普通。假如从前那些书的收藏家们极注重孤本、善本,眉眉的获得便是这些孤本、善本了。
大旗对她说:“这张,是我机器上下来的第一张。”“这张,你仔细看看,几十令纸我单挑了这张。”“这张,红版轻点,我看颜色挺真。”……这又仿佛国外那些名画收藏家了,他们就是把具备这些条件的印刷品算作最具价值的目标。有些印刷品收藏家为了买到印刷机上第一张伦勃朗,不惜倾家荡产;而一张缺版的鲁本斯据说可以换一幢中世纪别墅。在一家博物馆里一张套版有误的裸体玛哈总是和戈雅的原作相提并论。虽然这些关于收藏的典故眉眉在许多年之后才听说,然而现在当大旗把这头一张,把这红版的不准馈赠给她时,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它们那非比寻常的价值。既是第一张,又是仅仅一人的获得,它们的价值又何止是连城呢?
眉眉接过这些馈赠,仔细着双手将它们捧回屋来。她并不声张,也不做张贴,只把它们小心地折好、抚平,码入她的小床头柜,表面再遮盖些衣服。慢慢地,她这小柜里已经有很厚的一沓“特大喜讯”和那些价值更高的馈赠。引起司猗纹注意的正是这些使眉眉激动得不知如何安排的馈赠。
最初司猗纹只是注意着,并没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间会因此泛起波澜。谁知院里又多了个叶龙北,多了叶龙北对她那一扫而过的眼光,多了叶龙北对眉眉的胡言乱语。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张涨得很红的脸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当她从叶龙北的鸡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后,她才决定给眉眉些颜色。要给,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她决定对眉眉施行一次迂回战,让眉眉在她制造的迂回中认识自己。若把这战术再做具体,那便是领袖说过的“诱敌深入”了。诱敌深入的迂回战,在红宝书里都有定义。
眉眉坐在床沿,脸虽然不那么红了,但脸上的冷峻却是司猗纹少见的。这又有何妨?司猗纹想:人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我将你诱入包围圈再见分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在朝廷面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爷。
“都几点钟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却把脸对准自己的脚。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见大人的话?我问你几点钟了。”司猗纹将问话加些砝码。
眉眉抬眼扫了一下桌上的闹钟,那钟的小针刚过十一,大针正指着二。这是十一点十分,眉眉想。
“也不张罗开火门,也不张罗买菜,也不张罗宝妹。”司猗纹坚信眉眉看清了那钟盘上时针分针的指向,坚信首先从时间上对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过的。
眉眉从床沿站起来,低头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开火门。每天火门总是要开的。再说火苗上来还需时间,因此做饭前开火门照理说就像吃饭后刷锅洗碗一样重要。再说现在只要开了火门,炉中火燃烧起来了,也许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会平息下去。至于买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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