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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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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有志气。”那人夸赞了一句,送给他一支钢笔。那钢笔他到现在还保存着。父亲说,啥都可以丢,这笔不能丢。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回到了彬江。然后就一路顺风,扶摇直上。

父亲说,这都是那人的功劳。他信。

他这一生实在是太顺了,尤其仕途。父亲说,太顺了不见得是好事,他起初不信,现在,信了。但信了又有何用,难道能把这难关渡过去?

渡不过去!

当土地风暴刮响的那一天,当审计令颁布的那一刻,范宏大就意识到,灾来了,真的来了。现在向树声一死,这灾难,怕就更加躲不过去。

意识到这一层,范宏大决计再回一次汤沟湾,再见一次父亲。

父亲像一条河,这一生,都流淌在他心里。父亲又像一座山,高不可攀,但却牢牢实实庇护着他。

父亲啊——

范宏大沉沉叫了一声,泪就不知不觉下来了。

车子驶进彬江的时候,他跟司机说:“回趟老家吧。”司机往西一拐,车子驶上回汤沟湾的路。

当晚他并没见着父亲,弟弟范志大说,将军楼有人,不便打扰。

范宏大没问是什么人,弟弟说不能打扰,就不能打扰。甭看他是市长,在汤沟湾,他是范正义的儿子,范正义咳嗽一声,他的腿都要打颤。

这话一点不夸张。

第二天一早,他让弟弟去通报,弟弟磨蹭了很久,估计将军楼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这才半是情愿半是逼迫地往将军楼去。半个小时后,范志大回来,告诉他,父亲在“鹿园”等他。

“鹿园”其实没鹿,“鹿园”只是一个名字,父亲范正义取的。

“鹿园”只不过是一个鱼塘,一个破旧的鱼塘,范正义花两万块钱把它买下,又花几十万块钱把它建设好,种了树,种了草,养了鱼,还修了许多小亭子。

“鹿园”并不接待游客,更不对外开放,“鹿园”是范正义一个人的,汤沟湾的狗都知道,宁可多绕一里路,也绝不敢接近“鹿园”。

“鹿园”修好到现在,除范正义和看门的老聋,进去过的,除范正义外,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范宏大,一个是省城那人,另一个,是地产商华英英。

范宏大这天进去时,看门人老聋正在修剪花草。看门人老聋是个聋子,六十八岁,以前并不聋,“文化大革命”前,他是受人尊重的小龙老师,后来因为一件事,据说跟省城那人有关,被造反派打聋了耳朵。再后来,他就流落到汤沟湾,跟范正义一起,白日打鱼,夜里给村上织渔网。再后来,他索性弃了自己的真姓,成了老聋。

老聋朝这边望了一眼,见是范宏大,“啊啊”了两声,示意范宏大,他爹在鱼塘那边等他。

穿过一片密密的树林,越过芦苇丛,范宏大来到鱼塘边上。父亲范正义坐在钓鱼石上,手握鱼竿,正在聚精会神钓鱼。范宏大轻轻咳嗽了一声,告诉父亲,自己到了。

范正义没看他,也没做任何反应。范宏大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发现离父亲三米远处,还放着一副渔具。范宏大明白了,轻步走过去,坐在另一块钓鱼石上,学父亲那样,尝试着钓起鱼来。

对范宏大来说,钓鱼比关他禁闭还难受。小的时候,父亲就教他跟志大钓鱼。志大对钓鱼有天赋,不但能捺住性子,而且每天总能钓到不少鱼。他不行,屁股一搁石头上,他就犯急,握着鱼竿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晃,沉不上五分钟的气,目光就开始四处野了。为此,父亲关过他禁闭,那时候的禁闭也就是锁在屋里不让他出门,但他宁可不出门,也不照着父亲的话去学钓鱼。

步入仕途后,父亲只要一得空,就带他来钓鱼,可惜,他一条鱼也没钓上。父亲曾经说:“鱼是什么,鱼就是芸芸众生。面对芸芸众生,你先要沉得住气,定下心来,找到你需要的那一个。”

“你屁股下坐的什么?不是钓鱼石,那是乾坤。手里握的是什么,不是鱼竿,那是你的命。你拿自己的命去钓别人的命,这就是人生!”

父亲说过很多这样的话,有些,范宏大记住了,多的,却忘了。父亲对此意见很大,认为他是一个不可造就的人。“宏儿,甭以为你手握重权,其实权力就是那根鱼竿,它钓了你,你就是它绳索上的一条鱼。要想不被人钓住,就得先学会钓别人。你钓的别人越多,钓你的人就越觉得你有分量。分量你懂不?”

范宏大摇摇头,表示对父亲的话不理解。父亲失望地叹一声,又不甘心地说:“要想把握好你的一生,就得先把握好这根鱼竿。你连一根鱼竿都握不住,还想握住权力?”

鱼竿,权力,父亲的话总是那么深奥,那么费解,范宏大似是而非能听出一点意思,却又不能完全明白。父亲并不放弃,逮着机会,就拉他到“鹿园”。父亲说过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你不是游在水里,也不是常坐在岸上,你的前面有时是汪洋大海,有时就是一座山,一道沟。要想脚步不被挡住,就得学会做人鱼。”

“人鱼”,范宏大记住了父亲嘴里这个新鲜的词。

那天范宏大陪着父亲钓了近三个小时的鱼。说来奇怪,本来心乱如麻的他,坐下去后,心突然地静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以前从来握不住的竿子,那一天突然就给握住了,握得还很稳。三个小时,他的目光从没飘摇过,沉着地盯住水面,盯住钓鱼竿。那天他成功了,人生第一次钓到了鱼,比父亲还多。

奇迹,人生总是有奇迹。

越是困境的时候,人就越能创造奇迹。

父亲终于把目光转向他,欣慰极了,一辈子啊,他手把手教他,潜移默化引导他,语重心长教诲他,眼看一辈子努力白费了,儿子突然钓到了鱼!

“起来吧。”父亲扔掉手里的渔具,走向他,面带微笑地跟他说。

范宏大犹豫着,不敢正视父亲的目光。

“陪我走走,好久没到这里了。”父亲又说。

这一次,范宏大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起身,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鹿园”真大,仿佛总也走不到头,“鹿园”又太小,小得能感觉到空气在挤压着他。

“去省城了?”父亲问。

“嗯。”他声音很轻地回答。

“没见着?”父亲又问。

“没。”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抖,他对自己很失望。

“你当然见不着。”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望住他,“知道为什么吗?”

范宏大摇头。父亲的思维总是比他活跃,也比他老辣,他一辈子都跟不上父亲的节拍。

“他不能见你!”父亲重重地说。

“为什么?”范宏大幼稚地问出一声,问过就后悔了,他怕父亲骂他,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父亲没有,父亲深情地望住他,真的,范宏大真实地感受到,父亲那一天的目光充满了爱,充满了情。

“宏儿,爸老了,他也老了,你知道老人最怕什么吗?”

范宏大继续摇头,在父亲面前,你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就绝不要轻易开口,否则,失望会更重。范宏大这点上远比弟弟志大聪明,这也是父亲为什么要把一生的心血花在他身上的缘故。

“怕被人钓住。”父亲说。说完,自顾自往前走了。范宏大咀嚼了一会儿父亲的话,快步跟过去。

一阵风吹来,掠过父子俩。“鹿园”经过稍稍的骚动,复又平静。

“他现在是鱼,你是鱼竿,明白吗?”父亲又问。

范宏大还是摇头。

“很简单,鱼竿上爬满了鱼,这竿就不是竿,是鱼。”

范宏大这次听懂了,他轻轻“哦”了一声。

父亲没理睬他,继续说:“钓鱼的最高境界不在于钓到鱼,而在于把贪食的鱼甩开。这点,你还做不到。”

范宏大心里一惊,刚才钓到鱼的那股兴奋劲一下没了。

“他想甩开你,明白吗?”

范宏大懵里懵懂点了下头。

“错不在他,在你。”父亲重重地说,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冷的,极冷。范宏大打了个战。“宏儿啊,是你太贪了。”

父亲弯下腰,捡起一片花瓣,仔细观赏半天,问:“知道它为什么先落了吗?”

范宏大没敢点头,也没敢摇头,他还被刚才那话冷着,有点喘不过气。

“贪。”父亲说,“阳光是大家的,雨露也是大家的,吸得多,不是便宜,这不,自己把自己坠了下来。”

范宏大心里又是一惊,随后,心就黑暗了。父亲这些话,似乎在把他引向一个地方,范宏大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地方。

地狱!

2

令范宏大欣慰的是,父亲并没抛下他。

怎么会呢?后来范宏大想,毕竟,他是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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